归京十八阙

平明问刀录3

第三章  刀客

那白衣人走上楼来,从容不迫在他们斜前方落座。
叶及听见他的声音,冷冷淡淡的,偏于沉稳,向小二要了一壶竹叶青,一碟小菜。看样子,这酒楼于他也不过是个暂时的落脚地。
柳平欢喝了一口酒,忽然对他道:“你看他的刀。”
他的人或许不那么引人注目,然而他腰间悬着的刀,却是人人都认得的。若非这把刀,他在众人眼中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刀客。
魏秋榭的从霜刀。
魏秋榭出身崆峒派,当时与回风教教主谢江平,无踪沈遥期齐名,皆是天下高手。然而这三人武功究竟孰高孰低,却难以定论。有人私论,这三人当中,沈遥期当排第一,谢江平和魏秋榭则不分伯仲。但三人像是约好一般,从不找彼此比试,因此这个话题还保持着悬念,到今日还争论不休。
当年魏秋榭叱咤江湖时,一柄从霜刀弑神杀佛,从不留情,活脱脱一个杀神,一时江湖中人人胆寒,生怕一个不留神,这刀落到自己颈上。后来魏秋榭险些走火入魔,不知怎么便收敛了很多,潜心研究刀法,以致后来退隐,再不问江湖事。
他人虽不知走去何方,这刀给人留下的阴影还没消散,因此从霜刀一出,酒楼中顿时便有人白了脸,用带着畏惧和羡慕的眼光盯着它。
有人低声道:“从霜刀怎么会在他那里?那白衣服的是魏秋榭徒弟?”
“魏秋榭不是已退隐了么?”
“这刀出来,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。”
说这些话的,大都是耳目闭塞之人,有机灵些的已猜了出来,悄声道:“是周寒阶!”
这一声立即得到认可,不消片刻,消息就传遍了酒楼。
有些仍在迷惑中的,傻傻问:“周寒阶?周寒阶是谁?”立刻受到众人嘲笑,“周寒阶你都不知道?就是最近连挑点苍派三大高手的那个,以一敌三啊,那三人当着全门派的面弃了剑,你说败在一个初入江湖的小子手里,丢不丢人?素来听闻魏秋榭和点苍派有嫌隙,嘿,这下徒弟可给师父解了恨了!”
话中难免有夸张之嫌,听的人却津津有味。
旁桌上的李开反驳道:“不过是个毛头小子,再大的能耐,还能翻云覆雨不成?”
有人迟疑:“然而毕竟是魏秋榭教出来的…”
难不成江湖上又要多一位杀神?
这几人喝酒壮了胆色,瞅着周寒阶毫无动静,渐渐放心,拍着桌子,声音拔高了一度:“师傅教徒弟,不都是教个七八分?嘿嘿,倾囊相授的能有几个?咱看这小子啊,也是如此!”
楼内吵吵嚷嚷成一团,徒弟毕竟不是师父,若是魏秋榭本尊在这里,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起哄,周寒阶年轻得多,脾气也看不出有多暴,众人在旁议论他,他纹丝不动,该喝酒的喝酒,完全心无旁骛。那刀穗垂下来,随着他动作摇晃,惹来多少羡慕嫉妒的目光,他一概不理。
这些人本来就爱凑热闹,来洛阳赴宴,明面上说是接了帖子,不好驳人面子,暗地里怀的,谁也不知是什么心思,为了面子非要争个高低上下的,亦不在少数。
柳平欢被他们吵得脑袋疼,脸色瞬变,将筷子一摔,方要发怒,酒楼里的声音忽然停了。
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。
叶及转头去看,恰见周寒阶不动声色收回手,从霜刀依旧好好系在他腰间,只不过出鞘半分,寒光乍现。
周寒阶很满意一般,握住筷子,继续夹菜。
一柄刀,若是出鞘次数太多,往往会渐渐失却震慑力。因此但凡厉害的刀客,轻易不出刀,刀出鞘则必伤人。
楼中也有人有意想试试周寒阶,出了这样一招狠辣的,先将众人情绪挑拨起来,再悄悄观望,能引得周寒阶怒而出刀最好,反正做刀下亡魂的必定是叫嚣最厉害的人,于自己并无伤害。
哪知周寒阶只是出鞘半分,接着便继续喝酒吃菜,半晌停下,将碗筷一推,顾自闭目养神。
楼中有人轻咳一声,渐渐才又重新热闹起来,真是好不尴尬。
众人议论的功夫,叶及已将桌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,空出点心思去留意周寒阶情况。他坐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周寒阶侧脸,但见那人头微微后仰,垂在肩上的头发滑下去,露出一小段脖颈。
叶及也是无意间瞥到,整个人忽然像是被定住一般。
周寒阶脖颈左侧,靠近左耳的地方,有一道淡淡的红痕。
这绝不是吻痕或勒痕。
这痕迹大多时候被头发遮住,并不引人注目,即便露出来,旁人也未必觉出什么。
叶及脑中有模糊记忆,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。对面的人见他许久不动,唤了几声,叶及抬头看到柳平欢,灵光一闪,豁然开朗。
柳平欢抓住他的手,有些担忧地问:“你想到什么了?”
“只是一个人罢了,这里人多,回府时告诉你。”叶及安慰他。
柳平欢皱了皱眉头,将手收回来,没再多问。
叶及仍沉浸在又惊又喜中,只觉得有种暖意涌向四肢百骸,全身舒畅。这种感觉并非因为周寒阶这个人,而是因为某种共情。
他和周寒阶虽不算熟,却也称得上是故人了。
叶重白和周晏是好友,叶及自然也认得周寒阶。只不过那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,叶及认识他时,他叫周探容。
说是认识,其实就是两个孩童的会面而已,叶及已记不清了。
周家和叶家相隔不远,三条街的功夫,然而小时候叶及不喜欢同周寒阶玩,因为每次他去周伯伯家,周寒阶总是在小院里练功。
他们都是从孩童起便开始扎基本功的,基础扎得牢靠,日后练武也会顺利许多。
叶及那时候贪玩,绝不多练哪怕一刻,时间一到就洋洋得意溜出去,有时候溜到周晏家,周晏给他几粒糖,他就含着糖,扒着小院的门,看周寒阶认认真真扎马步,练木剑。
他问周晏为什么周寒阶都不陪他玩,周晏说,周寒阶天赋不算太好,只能靠勤加练习来补,这也是他自愿的。
叶及就点点头,忽然就有点愧疚,颠颠跑去小院和周寒阶一起练。
结果一盏茶功夫,他就坐到了地上,周寒阶还在那里有板有眼地挥剑,额上尽是汗水。
叶及眼珠一转,蹦过去喊,“周哥哥,我给你表演我的绝活吧!”
周寒阶停下来看他,叶及挑中了院里一棵矮树,树干倾斜,很好爬。叶及很快就爬到一根横枝上,双脚勾住树枝,叫道:“周哥哥,看我!看我!”
他身子一坠,整个人朝树下栽去。
周寒阶脸上现出惊慌神色,扔了手中木剑就想跑过去接住他,还未赶到,叶及就倒挂在枝上,朝他一笑。
周寒阶猛然停住,正停在叶及面前。
两个人一个倒挂,一个怔怔站着,视线基本在同一水平上,叶及将周寒阶的失神尽收眼底。
周寒阶愣了大半天,才扭过头说道:“以后不许这样了。”毫无威慑力。
叶及眨眨眼,正看到周寒阶脖颈左侧的红痕。
也曾问过周母,那红痕是什么,周母说,那个是娘胎里带出来的,一出生就有了,不过那时颜色要鲜艳很多,后来周寒阶慢慢长大,那痕迹也慢慢淡了,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消失。
叶及觉得稀奇,就把这件事记下了。
后来他觉得周寒阶实在太闷,就很少去找他玩了,一直到叶家遭难,他对周寒阶的印象也只有几面而已。
如今,竟在这里见到了。
周家和叶家是一同遭的难,叶及随严霜九学武后,也打听过周家的消息,然而道听途说,毕竟不可靠,有人道那周家满门被灭,也有人说,这是周家造的假象,叶及实在没想到,周寒阶竟还活着,竟还是魏秋榭的徒弟。
忽又想到,他此行,难道意在孙鹤行?
“子玠,如今可还能进得金缕楼?”
子玠,是柳平欢的字。
叶及调笑他时唤他一声“柳公子”,平日里喊得都是字。
柳平欢挑挑眉:“你要进去?如今孙鹤行摆宴,防止有人浑水摸鱼,金缕楼必然被他的人守着,没有请柬想要进去,想必很难。”
“难,却难不到你。”
柳平欢一笑。

金缕楼既非酒楼,也非春楼,而是一座琴楼。
楼高三层,外植翠柳,将那窗子半遮半掩,有时纱幔撩起,能依稀望见里面情形,有如雾里看花,惹得人心生渴慕。
洛阳的清高人士,纨绔子弟,不管是附庸风雅或是当真风雅,都爱到其中听琴,认几个红颜知己,博几分美人欢笑。
如此一座楼,价钱自然高得离奇。
因此,即便生意好,往日楼前也没有太多人驻足,今日却不一样了。
楼前一张大字告示,告知赴宴的江湖人按请柬等次入楼,另有几人守住前门后门,以防人混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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