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京十八阙

平明问刀录2

第二章 相见须尽平生欢

大梁成元六年,春。
洛阳城外的官道上,一匹快马飞驰而来,蹄声紧促,惹得行人纷纷好奇张望,不知是哪位公子少爷,赶得那么紧。
然而那马行得虽急,马上的人却很斯文,一直小心避让着行人,众人见他轻衫薄履,端然坐于马上,唇角含笑,恰是一副好儿郎模样。
只不过这青年像是已赶了许多天的路,神色间透着疲惫,衣服穿得松松垮垮,领口也歪着,一把样式古朴的剑,松松坠在腰上,稍显落魄,然而那一双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,叫人看了心生好感。
眼见城门渐近,那马慢下步子,悠悠踱步过去,马上青年仰头望着城门上“洛阳”二字,唇角笑意又加深了几分。
算起来,他离开洛阳已有一年了。
这一年似乎尤为漫长,关外的风霜将时间拖长了几乎一倍,他在那粗砺的风中,愈发思念眼前的洛阳。
此时天气正好,草色青青,柳枝拂绿,正是三月里春意绵绵的时候。
于是下马缓步而行,走到城墙底下,寻了半晌却没望见该到的人,青年也不着恼,反而笑着自语道:“来接人的反而迟到了,某人当真靠不住,算了,倒不如我自己走进去。”
抬腿要走,忽而肩头被人拍了一下,有一人笑着在他耳边道:“叶公子在说谁,晚到半个时辰的明明是自己,怎么反倒怪起别人了?”眨眼间,那声音又到了前方,一柄白玉扇便抵在他下巴上,颇为轻佻地挑起来。
那声音的主人站在他面前,笑意盈盈地看着他,叶及不动声色,伸手敲在那白玉扇上,“柳公子这扇子可是要人命的东西,还是拿远点比较好,在下风尘仆仆而来,不想还没踏进洛阳半步就送了命。”
“在什么下,真是越来越酸腐了。”柳平欢声音轻快,撤了扇子,满脸鄙夷神情。
叶及带笑看过去,见他生得一双桃花眼,笑时有无尽风流,不笑时则眉眼俱厉,从中透出一股凌厉意味来。
这人面相却是极好的,白面薄唇,带着些书卷气。柳平欢身形修长而稍显单薄,一柄白玉扇坠在腰间,平常又喜穿白衣,因此得了个白玉书生的称号,不知骗过了多少人,然而叶及却知,那白玉扇是实实在在能要人命的。
叶及看惯了他这副模样,也知他并非生气,只笑道:“前几日正赶上梅州大雨,道路无法行人,不敢让你多等,雨一停我就来了。”顿一顿,又道,“你看,这衣服上溅了许多泥点,你还是离我远些的好。”
柳平欢道:“哪怕你十天没洗澡,我也不嫌弃你。”
“然而我听人说,柳平欢的话,三分有假七分是诈,信不得的。”
“那你还该再听一句,”柳平欢道,伸手牵过他的马,回身催他前行,“我对朋友从不说谎,何况是你。”

叶及算是孤儿,五岁时被柳均收养,因此进了柳府,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。柳平欢当年不过五岁,还没染上多少傲气,瞪着眼睛看柳均把叶及抱进来,听柳均说,这是兄长,还乖乖叫了声“哥哥。”
叶及小时候闷得很,别人同他讲话,问他三句也答不上一句,平日里也总是沉默,一声不吭,别人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。柳平欢迈着小短腿跑去找他玩,又蹬蹬蹬跑回来,撇着嘴说,这个哥哥真无趣。
柳均也不知他从何而来,只知他姓叶,父母双亡,孩子牙关咬得死紧,不肯说自己叫什么,天下姓叶的那么多,柳均无可奈何,便替他取了个名字叫叶及,竟一直叫到了现在。
叶及木讷的状态直到一月后才有所改善,柳均找木匠专门做了张小桌教他们写字,柳平欢坐不住,用指头蘸了墨,抹得到处都是,柳均焦头烂额,还舍不得打骂,正气恼时,叶及怯生生捧着纸站在他面前,细声细语说,“我…还不太会写。”
若非柳平欢猛地将墨戳到他脸上,为着这句话,柳均简直要热泪盈眶了。
大约过了三个月,叶及渐渐能与人说笑几句,也会弯着眼睛笑了,柳府却又来了人。
来人名叫严霜九,自称是叶及亡父之故友,来寻叶及。柳均养了三个月,生出了感情,哪里舍得给别人,连柳平欢都揪着他的衣角,呜呜咽咽不许叶及走。
来人见他们如此,亦不勉强,只说他欠叶父人情,愿收叶及为徒,平日里随他上山习武,逢年过节还是回到柳府来,若是烦了倦了,也可自行回来。
柳均悄悄打听了,人都说,柳老爷您可捡了便宜,这严霜九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,别人都上赶着给他当徒弟,人还不收呢,您可别白费了机会。
柳均听人这样说,便动了心,再问叶及,也点了头,这事就这样定下。送走叶及那天,柳均总觉得心中惴惴,叶及伏在严霜九肩头回望,宽大的黑色兜帽遮了他大半张脸,柳均便见他费力伸出手来,小心朝他们挥了挥。
身旁柳平欢哇的一声哭出来,柳均没忍住,赶忙背过身去,用袖子遮了面,直到听见外面马蹄声渐远,才缓过来,手忙脚乱安慰柳平欢。
好在严霜九遵循约定,隔三四月便将叶及送来,过月余再接回去。叶及渐渐开朗,嘴角常常带着笑意,反是柳平欢性子怪异起来,再不复儿时的乖巧。
如是这般,一晃便过了十五年。

叶及随柳平欢到柳府,先被赶着去整理一番,换了身干净衣服。柳平欢按着他的肩头,仔仔细细打量半晌,才笑着放开了他。
“总算能见人了。”
问过管家,听说柳老爷在书房读书,不敢打扰,等了约一个时辰,柳均从房中走出来,见了叶及便是一愣,指着他浑身颤抖。
柳平欢站在一旁含笑看着,柳均猛然反应过来,眼睛湿润,骂声却是冲着柳平欢去的。
“逆子,竟敢瞒着我!”
叶及上前一步,笑道:“伯父,我回来了。”
一年未见,柳均想他想得紧,问他去了哪里,叶及道,在关外待了大半年,最近回来,先去梅州看了师父,接着便往这边赶。
柳均没问他去关外干什么,也知少年人也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,心疼片刻便放了手,叮嘱他在府上多留几日,叫柳平欢好好陪他。
实际上,不消他说,柳平欢已提早在酒楼订下位置,戏言为他接风洗尘,正巧在二楼靠窗一侧,从此恰能望见洛阳最繁荣一条街道。
叶及快马加鞭,到洛阳时时辰尚早,还不到饭点,酒楼里却人满为患,小二忙来忙去,急出了满头的汗。
酒菜陆续上来,酒是上好的花雕,菜有叶及最爱吃的清蒸鲈鱼。
正是大好时辰,街道上人流如织,熙熙攘攘,房屋鳞次栉比,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,热闹非凡,亦有小女儿家,倚楼唱着绵绵曲调,几多春情。
叶及倚窗而望,但见楼下景象,与一年前几乎不差分毫。然而细看之下,他仍能辨认出哪里有所不同,例如谁家摊子上多了另一样吃食,谁家换了勤快些的伙计,谁家院下又栽了几株桃花。
那街上正走过一位刀客,似是感受到他的注视,两人目光短暂相接,刀客很快冷冷别过头去,叶及却生了疑惑。
“怎么这么多江湖人?”
恰好店小二又温好一壶酒送上来,听见他这话笑道:“爷不知道么?今日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孙鹤行孙老爷的生辰,孙老爷广发请帖,邀请各路英雄来洛阳相聚,孙老爷财大气粗,把整个金缕楼都包了下来,这些人等在这里,就等午时开宴呢。”
别的暂且不说,孙鹤行此举可是为酒楼招来了不少生意。
“那这么多江湖人,他如何招待得过来?”叶及饶有兴致,听店小二一说他记起来了,他从官道往洛阳赶时,也遇上不少江湖人,有人还唤他一同赶路,只不过当时他并未在意,一笑置之罢了。
孙鹤行此人,成名在十多年前,以“仁厚”著称,十余年来风头未减,“鹤侠”的名号至今在江湖上仍具有震慑力。
“岂是人人都能得孙老爷招待的?”小二笑道,“公子有所不知,这请柬还分三等,上等的都是江湖名士,坐在上位,中等的则次一点,至于下等的,也就只能在金缕楼听个琴吃个饭,然而能接到请柬,已是荣幸至极了。”
柳平欢向后倾过身子,白玉扇在桌上敲了敲,勾出笑意来:“小二哥知道的倒挺多。”
小二只觉他笑得冷嗖嗖,连忙陪笑道:“哪里哪里,小的只是道听途说罢了。”
“道听途说也在这里卖弄?怪不得人都说酒楼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,小二哥的消息比包打听还灵通。”
柳平欢又是一笑,店小二的冷汗都要下来了,听下面有人不耐烦唤他,赶忙道了声客官见谅,弯腰逃也似的去了。
叶及含笑道:“你这性子还是没改,什么话到你嘴里,都不对味了。”
柳平欢道:“多嘴的人命不长,他那一番话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,保不准会引出什么麻烦。孙鹤行能贴一张告示,他却只有一张嘴。”
叶及凝视他片刻:“然而你这样说出来,别人却把你的好心当成了恶意。”
柳平欢轻哼一声,并不回答,顾自将筷子伸向那盘鲈鱼,显出全然不在意的样子。
叶及微微一笑,又问道:“那么,你有没有接到请帖?”
“接到帖子的人多了去了,那边座上的虬髯汉子,是江湖上人称‘黑虎’的李开,前边那桌,脸上横贯一道疤痕的,是单刀门的冯九,那角落一侧…”
想来柳平欢也被他磨出了耐心,当真一一指与他看,他记忆力惊人,竟能将座上所有人同他们名号对上,且分毫不差。
“你觉得这些人如何?”
柳平欢嗤笑一声,只说了半句::“该来的却没有来。”
忽然闭了口,不说到底是谁该来。
叶及笑道:“柳公子接的什么帖子?”
“中等的帖子,被我丢了,”柳平欢懒洋洋伸了个懒腰,“我对孙鹤行此人不感兴趣,对他的生辰也不感兴趣。”
叶及道:“我感兴趣,却没人给我送请柬。”
柳平欢闻言登时在椅子上坐直身子,“小叶,这几年若不是你不涉江湖事,只在各处游历,怎么会到今日还籍籍无名,谁会巴巴到关外那人迹罕至地方给你送请帖?”
言语间已有恼意,叶及这才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来:“原来柳公子还在怪我一年没回来。”
柳平欢一怔,才知被他套了话,背过身去,气急败坏埋头喝酒。
叶及端着瓷杯笑而不语,一同长大的人,若连这点关切都看不出来,他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。
又想起一事:“孙鹤行不是回风教三堂主么,他这般大肆宣扬,不知陈教主会作何想法。”
柳平欢冷声道:“兴许就是他授意的也说不定。”
说话间,又有一人沿着楼梯缓步上来,他走得悄无声息,木质楼梯没发出半点声音。
叶及视线移过去,但见他一身白衣,面容沉静,然而目光锐利冰冷,仿佛一把出鞘的刀,一根乌木簪挽住头发,发色如墨,腰间的刀随着动作微微晃动。
竟是方才那个刀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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