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京十八阙

和梦无(一发完He)

略不满意,感觉以后会成为黑历史的样子
_(:_」∠)_
第1章
容焉再见到陆云酒的时候,那人坐在自家的酒窖里,醉的一塌糊涂。
搭眼一看,地上滚了两只小酒坛,已经喝干净了,还有一坛拍了封泥,被那人拢在臂弯里,酒香顺着坛口爬出来,溢得到处都是。
陆云酒翻墙撬锁的功力是愈发好了,偌大的容想山庄,竟无一人发觉溜进来一个不速之客,还是管家傍晚进行例行检查时觉出不对的。
好在管家早先曾见过他,认得这是庄主的朋友,怕中间有什么曲折,赶快请了容焉过来。
陆云酒早已醉了,鬓发散乱,双颊透红,两条清秀的眉毛扭在一起,睁眼看他时,鼻子皱起来,眼角泛着红意,像是在谁那里受了极大的委屈。
容焉不心疼酒,山庄酒窖里这么多酒,他们鼓足了劲一百年也喝不完,分三四坛给陆云酒又能如何?
然而三年未见,再重逢时那人竟醉在了这里。
容焉不免有点咬牙切齿,长剑刷的就架在了他脖子上。
陆云酒向旁边缩了一下,冰冷的剑锋抵在皮肤上,酒意瞬间醒了一半。抬眼就见容焉自上而下俯视着他,问他,陆云酒,你来干什么。
对望的那一刹那,陆云酒才算真正清醒过来,对面的人掌着自己的生杀大权,他却忽然觉得,想了三年,真见到了倒平静了。
“就是来看看你,”张口把编了一路的话说了出来,“天水楼太闷了。”
第一句是真,第二句是假。
容焉眉尖微挑,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,“陆少侠走的却不是正门,入我山庄,盗我美酒,理亏么?”
“理亏理亏。”
事到如今,他心虚无力反驳,只能胡乱点头,什么罪名都认下。
容焉仍用带着些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,陆云酒不知在他眼中自己是个什么样子,他坐在冰凉的地上,连日来的车马劳顿使他疲倦,酒意上涌,他迷迷糊糊而渴求一场美梦。
对面容焉大概看出他的晃神,到底还是撤去了他颈上的剑,叹息一声,“起来,明天再说罢。”

陆云酒想要见容焉,已有三年。
倘使他从未见过容焉,他便不会有这般心绪,执念愈是强烈,他便愈是满心苦涩,尽管他向来洒脱,无拘无束,却无法对这种心绪甘之如饴。
天水楼消息往来,他留心许久,然而容想山庄甚是严密,他一年也只得只言片语。从天水楼到容想山庄,快马需行五日,陆云酒拖了三年。
第一年时,他想,容焉的梅花酒甚好,等梅花开了再去也不迟。
第二年时,他躺在树枝上,阳光自他面前斜斜落下,他又想梅花酒味道还没到最好,再迟一些,他也能有个由头。
第三年时,他却默然无语了。
最后咬牙切齿,还是在腊月寒天里,顶着凛冽北风,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情怀来了。

陆云酒酒醒时已到了第二天中午,梅花酒后劲大,他睡足了一觉还有些头疼,轻轻揉了揉太阳穴,待掀开被子才发现,自己身上穿的已不是先前的衣服。
大概是因为酒气被容焉嫌弃丢了罢。
有那么一瞬,陆云酒坐在床上,感受到一种安然,屋外异常安静,除去风声外,连下人们偶然的闲散言语都听不到,些许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,带着梅花影子斜斜落在地上,然而屋内仍然昏暗,使他以为天色尚早。
静坐半晌后,他跳下床,终于决定去找容焉。

陆云酒在不远处的回廊上遇见了容焉。
出了门方觉出冷意,不由把外衣又紧了紧,天色阴沉,有零星小雪飘下,陆云酒这时才觉出自己的幸运,他赶了五天的路不见风雪,偏巧等他到了,这雪也到了。容焉一袭白衣,靠着朱红的柱子在那儿等他,待陆云酒在他身旁站定,猛不丁又问了他先前的问题。
“陆云酒,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
语气像是斟酌好的,四平八稳,不紧不慢,既不透出一点关切,也看不出疏离。
陆云酒暗笑他的谨慎,随口应了一句:“被逼婚了,来逃难。”
容焉自然不信,“乱讲。”
“那便是想你了,来看看。”
容焉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,“当真?”
“当真,”陆云酒嘴角一弯,“不过不但是来看你,还想让你陪我去洛阳玩一趟,权当你欠了我三年的债,这次一次还清。”
“我又不欠你什么。”容焉倒被他逗笑了,“哪有债可以还。”
然而陆云酒却记得清清楚楚,那时他坐在客栈里等容焉来赴他的约,从清晨等到傍晚,到最后也没有等到,待他心灰意冷回到天水楼,才得知那人早就回了容想山庄。
无怪他拖了三年,他那时只以为,容焉不来赴约,便是不愿与他再有瓜葛。
“我这次来得急,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,即便是有你也看不上,”他慢慢道,“不如这样,我允你一个承诺,无论何时,只要你需要我,哪怕刀剑加身我陆云酒都会前来助你,如何?”他眯着眼睛向他投去一瞥,“容焉,去不去?”
“好,”对面的人紧紧盯了他一会儿,收了笑意,“我陪你去。”
却回过身子,扬手一指道,“只是不知你想几时出发,看天色过会大概会有大雪,等雪停了,又不知几日了。”
他们谈话间天色又暗了几分,风渐凌厉,毫无遮挡刮到长廊上,卷着他们的鬓发袍角尽数向后飞去,陆云酒却心生畅快,仿佛容焉应的是他隐藏的心绪。
他们仿佛又回到初遇的时候,陆云酒站在他身后,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意,问他,“我跟你一起,如何?”

他们不约而同相互望去,容焉脸上又浮出淡淡笑意,不待陆云酒回答,又道:“或者现在走也未尝不可。”
陆云酒笑:“好。”

他们如赌气一般,当真打点了行装,选了两匹快马出了门。
所幸这时雪并不算太大,两人皆穿了斗篷,头戴斗笠,檐儿压的很低,北方的风携着雪粒,刮在脸上生疼,他们不得不眯了眼睛,缓下步子。
到了傍晚,风势渐弱,雪片密集起来,纷纷扬扬,落了他们满身,道上渐渐有了积雪,马蹄踏在上面,激起一道道雪痕。

第2章
在深沉的夜幕降临之前,他们找到了一间客栈,主人挑着一盏灯笼,絮絮叨叨来为他们开门,且吩咐伙计去牵他们的马。
陆云酒抖落了身上的雪花,才发觉斗篷已湿透了,他呵出一口白气,揉了揉冻僵的脸,漫天里尽是风雪,唯有眼前客栈一点昏黄的灯光,他登时便想起了那句话:风雪夜归人。
可惜不是陆家天水楼,而容想山庄也离他们很远了。
天气恶劣,店中人寥寥无几,他们推开门,外面风卷着雪花立时灌进来,零星几个坐在屋里喝酒的人均转过头来看他们,面露不满,陆云酒背过身去将门抵住,面带笑容地向他们道了抱歉。
另有一个伙计坐在柜台里,昏昏沉沉打着瞌睡,门开时他清醒了一点,支起脑袋问他们,“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?”话还未完又打了一个哈欠。
“住店。”
陆云酒却按下了容焉的手,“一间房足以。”
伙计抬着眼睛,目光从这一个扫过,又转到另一个身上,面前的两人虽鬓发皆湿,稍显狼狈,看着却不像缺少银两的人,他打量完却也笑了,说,“正好还有一间大客房,足够二位睡的了。”
容焉不置可否,只迅速瞥了陆云酒一眼,将手慢慢从那人手底下抽了出来。
陆云酒不着恼,依旧笑着,另要了热水,又报了几样酒菜,叫伙计待会送上楼去。

酒菜到的很快,酒是烫好的梨花白,又放到温度适宜才端过来。伙计手脚麻利,在桌上一一摆好,然后蹬蹬蹬下楼提了两壶热水,将浴桶准备好,干净毛巾搭在桶沿上,扬声道:“客官,热水备好了,您且来祛祛寒气吧。”言罢,掩了门,悄悄走了。

陆云酒一看那浴桶就笑了。
伙计是聪明过了头,屏风后就一只大浴桶,足够坐下两个人,显然是要他与容焉洗鸳鸯浴,旁边还支了张小桌子,方便客人拿酒喝。
他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无奈,以手试了水温后,想了想,问容焉:“容庄主,水好了,你洗不洗?”故意补上一句,“只有一只桶,不如轮流洗好了。”
果然听到那人道,“不洗。”
语气冷冷的。
“酒给我留半壶。”
陆云酒不再管他,顾自褪了衣物,搭在屏风上面。身子沉在水里,他闭上眼睛,慢慢舒了口气。
屋内一时静默,只闻外面风声阵阵,片刻之后,陆云酒听到倒酒声,梨花白缓缓倾倒在白瓷杯中,接着酒壶被轻放在桌上。
有人执杯饮酒,盘碗发出轻响,似乎是容焉动了筷子。
陆云酒躺在热水中,身子渐渐回暖,热气蒸得他面颊透红,屏风外的声响太安逸了,安逸得让他忍不住凝神细听,那一点细微的声音落在耳中,几乎让他热泪盈眶。
他头靠在桶沿,将要昏昏睡去,忽然听到凳子移动摩擦地面的声音,仿佛容焉站起身来,随意走动。
陆云酒听着脚步声渐近,最后停在屏风外。
他与容焉隔着一道屏风。
陆云酒感受到他正被注视着,容焉的目光仿佛穿过屏风,专注地凝在他身上。
他蓦然惊醒了,全身绷紧,抓住了桶沿的毛巾。
容焉的声音清晰而明确。
“陆云酒,你不必想要像从前一样,”他说,“我既然答应了你,也不会走。”
好爽快的话!
陆云酒有一瞬的错愕,旋即他明白了容焉话里的意味,不由得想要冷笑。他想容焉啊容焉,枉人说你聪明,你竟是以为我是要挽回什么。
其实不过是他想念某个人想了三年,终于来了愿而已,容焉待他丝毫未变,他何谈要挽回什么。
然而那人的话确实戳了他的心,陆云酒冷笑道:“容庄主说错了,往日有诸多不好,我为什么想要去仿效,去洛阳不过玩一遭,你若不奉陪,我自己去也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容焉不语。
陆云酒突然没了心情,擦干了身子,换上一件干净的里衣,从屏风后面转出来,路过容焉时瞅了他一眼,说,“容焉,我不高兴了。”
“陪。”容焉说。
陆云酒点点头,路过方桌时又停住脚步。
“容焉,我不高兴了。”
“酒都给你。”容焉背过身子。
陆云酒喝完了大半壶的梨花白,吃了大半桌的菜,想了想,仍觉得自己不高兴。
稍晚的时候他们熄了灯,陆云酒心中不快,先面朝里躺下了,他闭着眼睛等待了一会儿,听到容焉轻手轻脚,在他身旁躺下的声音,呼吸轻缓而清晰。
客栈外风雪俱厉,屋内两人沉默,自此一夜无话。

陆云酒第一次见到容焉的时候,容焉还不叫容焉,他告诉陆云酒的名字是李容想。
后来这个名字被陆长平道破,他还苦中作乐地想,反正江湖上隐姓埋名的这么多,也不差他容焉一个。
二十岁的陆云酒,心性高,好美酒。
陆长平忙着打理天水楼,向来管他颇松,听闻他要出去游玩,二话不说,给足了盘缠就将他撵了出去,临别前只叮嘱了一句:莫要结交容家人。
陆云酒想,天下人这么多,他能遇到几个姓容的?
于是答应着,打马挥鞭,绝尘而去。
三日到了梅花镇,天黑前寻了个小店,想进去买些酒菜。
刚一进门就觉出不对,店内人不多,靠门的地方聚了七八个大汉,分了两桌坐,皆是面色不善,刀、剑等武器摆了满桌,其中一人手搁在桌上,漫不经心摩擦着剑柄。
稍远的角落里坐了个黑衣人,低垂着头,斗笠遮面,似在打瞌睡,听见推门声也未抬头,他手边也放了柄剑,剑边还有一壶酒,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央。
除此外店内空空荡荡,老板、伙计皆不知去处。
陆云酒看出他们已僵持很久,精神高度紧张,他进门时几人一齐抬头看他,有两人甚至抓住了手边的武器,陆云酒故意在他们桌旁稍作停留,立时有几道警惕的目光凝在他身上,直到他转到远处另一边落座才慢慢收回。
那七八人似已等得不耐烦,然而不知是惧怕黑衣人,还是在等待着些什么,竟是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。
“仁兄还是换家客栈的好,这里待会不安全,恐会伤及性命。”
黑衣人忽然开口,头稍稍抬起一点,眼睛仍旧没望向他。
“无妨无妨,”陆云酒从筷笼里抽了根筷子把玩,笑道,“我只是个过路人,你们打自己的,不必在意我。”
“你和这件事无关,何必有命来没命回去。”
这话说得不好听,陆云酒却不恼他,反而又笑了,“少侠不会是连个路人也要打吧?”
“刀剑无眼。”
陆云酒嘴角一弯:“我就来看个热闹,你们顾忌我干什么?命么,还是我说了算的,不过在下想问少侠借点东西,这屋里没有菜也就罢了,竟连壶酒都没有,在下看了一圈,看中了少侠桌上那一壶酒,不知道仁兄愿不愿借一点给我?”
筷子一点,直指那人桌上的酒壶。
“不借,”黑衣人终于抬起了头,斗笠檐儿向上推了推,露出一双清明的眼,“酒是夺命酒,不是给你喝的。”
他话中意味太明显,靠门的几人立时紧绷了身子,先前的僵持尽褪,变得剑拔弩张,陆云酒把腿向桌上一翘,摆好了看热闹的姿势。
黑衣人却不着急,又问了一句,“梁双刀在哪儿?”
那几人中为首的冷笑一声:“恐怕你没机会去找他了。”
那人:“死人没机会,我有。”他手指拂过剑柄,眼睛却盯着他们,细细打量。
“娃娃,你不要放大话,谁死还不一定呢,你还是快点夹着尾巴逃了,免得跟你父亲一样下场!”
黑衣人皱起眉头:“梁双刀在哪?”
那几人悉数站起身来,刀剑出鞘,寒光一片。
陆云酒忽然看到那人笑了,嘴角轻轻一挑,猛然之间,他剑已出鞘,还未有什么动作,酒壶率先飞了出去,正击在一人咽喉上,那人瞪大了眼睛,竟一声不吭,直直倒了下去。
“第一个。”黑衣人说。
那几人立时红了眼,直冲着黑衣人杀了过去,陆云酒只见那人一脚踢翻了桌子,脚尖顺势一点,长剑闪着冷光挥了下去,再扬起时已沾满鲜红。
“二。”
陆云酒想,这人打架真利落,不知道是什么路数。
又想,杀人了,杀人了啊,没人管么?
那几人也有些功夫在身,尽管黑衣人目前仍不落下风,但打的久了难免有些地方照顾不到,陆云酒瞅准了机会,手下发力掷了根筷子过去,正中一人手腕,逼得他的刀脱手而出,同时那人脚下一错,又一具尸体栽倒在地。
“梁双刀在哪里?”
黑衣人步步紧逼,斗笠完全掀在了脑后,一绺黑发粘在额头上。
“他把你们抛弃在这里,你们还要为了他弃命?”
“在灵水!”有一人终于忍不住喊道,他们都带了伤,“他在灵水!”
余人明显松了口气,同伴的死亡带给他们的恐惧胜过了忠诚。
黑衣人微一颔首,收了剑,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在桌上,扶正斗笠后,竟当真走了。
陆云酒不愿多待,于是跟在他身后,也踏出了客栈的门。

第3章
那几人没有追出来。
黑衣人也没有加快脚步。
陆云酒饿了。
他牵着马跟在那人身后,走过一整条街,走到灯光渐暗,少有行人处,那人终于停下脚步,回过身子。
“好马。”
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的。
“确实好,”陆云酒摸了摸马的脖子,“一天能跑很远,两天就能到灵水镇。”
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“陆云酒。”他看着他。
黑衣人抿了抿嘴唇,“天水陆家?”
见陆云酒点了头,他又皱了眉头,“你父亲是陆长平?”
陆云酒鸡啄米般的点头。
“李容想。”他沉吟片刻,目光微微一动。
然而陆云酒当时并未察觉什么,那人提到他的父亲,他便蓦然想起那个临行前的叮嘱来了,又听到那人名字,不由笑道,“容想,好在不姓容。”
“怎么?”
“我爹似乎不喜欢姓容的。”
李容想轻轻点了头,“那你呢?”
他认真想了想,说,“我是陆云酒。”
陆云酒和陆长平不一样,陆长平脾气倔到了天际,一旦决定了要恨某个人,亲儿子都劝不回来。陆云酒不同,他永远不会恨得长久。
换而言之,他从不知道恨是什么滋味,因为他还未曾有过后悔之事。
李容想仿佛在细想他的话,他目光终于不再浮动,而是明确凝在他身上,露出判断性的打量,尔后他仍旧盯着他,缓慢地点了头。
陆云酒记得很清楚,那时天已完全黑透,周遭灯火稀疏,然而月色极好,寥寥几盏灯笼投下摇曳的暖色,远处人语喧嚣,落入他们耳中已很模糊,他想象繁华的灯市,人群往来,熙熙攘攘。他不知缘何不愿让容焉单独离去,他说了很久,最后问他,“我跟你一起,如何?”
打更人自他们身旁经过,拉长了语调喊:天干物燥——
锣声渐歇。
眼前的人点头说,行行行。
后来陆云酒才知道,容焉要找的梁双刀,是他的仇人,杀父之仇。他追踪这人已有月余,梁双刀谨慎而狡猾,知道容焉要杀他,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,梅花镇是他上一个落脚处。
若当真如那群人所说,梁双刀下一个落脚处,是灵水镇。
一个去杀人,一个来游玩,偏巧,碰到了一起。
他们最后仍旧找了间客栈住下,陆云酒说他没有银两住不起房要和容焉一间,那人轻飘飘向他投去一瞥,用两根手指从陆云酒怀里夹出三四张银票,朝他眼前一晃,他面不改色,说那是酒菜盘缠。
客栈伙计用一种“你们仿佛神智有问题”的眼神看他们。
最后是容焉妥协。
他们并肩躺在床上,陆云酒没敢喝酒,等那人睡下了才轻手轻脚躺在外面一侧,紧扒着床沿怕人半夜溜走,忽然容焉侧过身来对他说,陆云酒,我不会走的。
后来陆云酒做梦都在想,同一句话,怎么说出来这么不一样了呢。

又过了一日,到了洛阳。
他们在街上走了半日,看见两三孩童追逐打闹,两旁卖货物的人,鼻头冻得通红,呵着白气,还不忘叫卖。
他们却跑马跑得身上极热,容焉把斗笠掀到脑后,一绺黑发贴在他额头上,被他拂去了。
回客栈后,老板笑他们来的不是时候,早些来不必这么冷,晚些来能赶上洛阳的上元灯会。
老板道:“现已将近年关,人人置办年货,天气也不好,街上也冷冷清清的,过年的时候就热闹了,你们外地来的,还要赶回去吧?倒不如等四月再来,那会儿,人人都想挤来看牡丹呢,”他眯着眼笑,“就跟人人都想到扬州看琼花一样,洛阳可是个好地方。”
陆云酒等他讲完了,才笑说:“我们只来玩几日,过不久就回去了,掌柜的若想留我们,倒不如少收我们些银两。”
老板大笑:“我做甚么留你们?不过咱也不缺这几个钱,你们若想留就留下,别的不说,这几日的酒我请你喝。”
陆云酒抚掌:“掌柜的,你这生意要赔啊。”
那老板连连摆手:“我这把年纪,不像你们,年轻气盛的,又不愁吃喝,做事就图个快活罢了。”

晚些时候,他们上楼歇息,容焉推门时忽然对他说,“过几日赶回去过年罢。”
陆云酒问:回哪里去?容想山庄么?
容焉定定看他:“我留你过年。”
容想山庄有什么?有梅花酒,有容焉。

第二日容焉下楼的时候,看到陆云酒在与人赌钱。
他擅长于此,天水楼一群老不正经的常拿这个解闷,陆云酒耳聪目明,又是极其聪慧,待习得技巧后便从未再输过,惹得那群人哇哇乱叫说什么养虎为患,说什么也不再与他赌了。
容焉见那人侧耳细听,眉尖微蹙,片刻之后舒展开来,嘴角泛出细微笑意,抬头,向他微微一笑。
“赌小。”
他对面的人斜了他一眼,掀开宝匣,里面三粒骰子,加起来不过六点。
那人脸色立时难看起来——他将身上大部分财物,都压在这一注上。
陆云酒却不着急去要钱,只笑道:“我赢了。”仿佛极其得意似的。
那人却蓦地翻了脸,将桌上的银钱重新塞回自己怀里,破口大骂道:“小兔崽子,出千还敢要大爷的钱,大爷不与你计较,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,快滚!”
陆云酒随他一同站起身来,靠近一步,旁人只道会有一出好戏看,不曾想他却满面笑容,当真一甩袖子走了。
旁人失望叹息,纷纷散了,然而他们不曾看清——连那汉子也不曾察觉,只有容焉看得清清楚楚:方才陆云酒的手分明快速动了一下。
待人散净,陆云酒果然从袖中拈出一枚玉佩,得意地在他眼前晃了几晃。玉佩上系了根红绳,打成同心结模样,颜色已暗淡,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。
他哪里是肯吃亏的人。
他拈着玉佩,翻来覆去地看,容焉问他:“你不怕偷到别人家定情信物?”
陆云酒噗地一笑道:“这玉佩原是赌注之一,若是定情信物,他哪里肯放,再者这人可是大字不识一个,玉佩上却有字,定不会是他人赠与他的,你当他是谁?掌柜的叮嘱了我,这人是城中有名的恶人,一准是他抢了别人的,瞧着好看带在身上,如今又输了去,”他伸手将玉佩递与容焉,“我不取他那些银钱,已算是放过他了,你且来看看这上面的字,我们把它还了去。”
容焉便接过来细瞧,那玉晶莹可爱,雕琢精致,正面雕了几朵梅花,甚为传神,反面则刻了三个字,却是字字钻心。
陆云酒偏过头来同他一起看,他念道:和梦无。
梦魂纵有也成虚
那堪和梦无
陆云酒慢慢念了几遍,默然良久,忽而苦笑道:“说得真好。”
拿了玉佩给掌柜的看,问是谁家的,掌柜的却也不清楚,只说看着眼熟,教他们去别处问一问。倒不知这玉被那汉子抢去多久了,也不知偌大的镇子,还有谁会记得这样一枚小小的玉佩。
最后无可奈何,他们只得去了当铺试试运气,不曾想竟有了消息。那当铺老掌柜一手捻着红绳,一手摩挲着玉佩,沉吟片刻后便告诉他们,这玉是五年前被赎走的,男人来赎的时候,他还与人闲聊几句,听说这是他母亲遗物,因当年日子太艰难,不得已才当进来。
来赎是因为他有了个未婚妻,欲将此玉作为信物赠与她。
他顺口问了句男人心上人姓氏,男人道,姓秋。
老掌柜本记不清这些话,然而秋姓在这城中并不常见,他稍作回想竟记起来了。
陆云酒谢过老掌柜,在柜台上留下些银钱,再一打听,方知这秋姓姑娘家在城南一条巷子里,巷口有棵老槐树。
寻过去后却发现朱红的大门紧闭,落了把沉重大锁,竟已锈迹斑斑。
犹疑之间,旁边一户人家却开了门,一个鹅黄衣衫的姑娘怯生生探出头来,问他们可是要找秋姓人家。
姑娘道:“你们可是来讨债的?那家人早走啦,宅子都荒废三年了,你们要找,也不该到这边来找。”
“那姑娘可知他们搬去哪里了?”陆云酒朝她摊开手,那枚玉佩稳稳躺在他手心里,“在下偶然得到了秋姑娘的玉佩,想要还给她。”
那姑娘却忽然愣了,“这玉佩三年前就让人抢了…这是小秋的玉佩!”
姑娘道,这的确是那男人赠予秋姑娘的信物,然而好景不长,不久北方游民扰边,一路南下,朝廷发了征兵令,那人也去了,就再没回来。玉佩上本无那刻字,是秋姑娘得了消息后,悲痛欲绝,才刻上去的。那人去后她便只剩了这枚玉佩,日日带在身上,时常对它垂泪,以前还能时时念着,期盼梦里相见,如今竟是连梦也做不得了。偏生那玉还被恶人看上了,不由分说抢了去,还逼迫她不得报官,秋姑娘身子本就虚弱,受此打击,又气又急,卧病月余,也随那人去了。姑娘父母见女儿身死,也不愿再在这伤心之地住下去,很快便搬了家,无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。
如今这玉到底还是回来了,然而物是人非,他们除唏嘘外也无可奈何。
那姑娘讲完已是泪流满面,说这玉既是到了公子手里,便是与他有缘,不如就代为收着,以免再落入他人之手。
陆云酒不言不语,自腰间摸出一柄短刀,在那杂草丛生的门边掘了个浅坑,将玉掩了,权做是物归原主。
痴情人总为情所困,为相思所伤。
容焉道:“若能地下得见,也算是遂了她的愿。”
陆云酒摇头,道:“我只是想,到最后连梦也做不得,那秋姑娘未免太过凄悲了。”
“求不得之事,求不得之苦。”

第4章
从城南走回客栈,半路被一个算命的拦了下来。
白底儿黑字的招牌往地上一杵,人也叉着腿站在了路中央,大有“此路不通,除非我给你算上一卦”的架势。
那算命的一身黑衣,微驮着背,鬓角已发白,然而精神却似乎不错,一伸手便把走在前面的陆云酒抓住了。
那人咧嘴一笑,“公子要不要算上一卦?”
这一抓看似随意,力道却不小,陆云酒被他拉得踉跄一步,容焉已快步赶上来,一手拉住他的手腕,警告性地瞥了那人一眼。
那算命的却浑然不觉似的:“相逢即是缘,你便让我算一卦,算的好了讨个赏,若算的不好,就当我瞎扯,银钱也不要你的,如何?”
被他如此缠着,陆云酒反倒不走了,挑了眉毛一笑,“好,如何不好?大师便算算,我今年是吉是凶?”
那人有模有样看他面相,掐着指头,嘴里念念叨叨,忽然受惊一般跳开半步,叫道:“哎!公子今年可走了运了,我看公子面相,今年要有桃花呢。”
陆云酒只顺着他的意思说:“大师在诈我罢?现已将近年关,哪里去遇桃花,莫非在洛阳便有一朵?”
那人低低笑:“洛阳么,倒也算是。”
一眼瞥到他身后的容焉,复又大笑道:“你瞪我干什么?我不给你算卦——你脾气不好,还不许别人说实话,某个人啊,脑袋虽然聪明,但离着顿悟还差一点呢!”
他笑声忽然由低沉转为清朗,像是一个少年人在大笑一般,他把招牌向地上一掼,陆云酒吓了一跳,再看过去时那人背脊挺直,鬓角的白发也消失不见,面容却还是苍老的,显得万分别扭。
那人开口道:“陆小少爷,不记得我了?”
言罢,伸手向脸上一拂,揭下一张人皮面具,眨眼之间,那张苍老的脸不见了,那人原本风流俊朗的面容显露出来。
“鬼面沈如游。”陆云酒露出笑容。
“说起来,你们谁先猜到的?”沈如游将手搭在容焉肩膀上,“我不信你们没有猜到。”
“容焉,”陆云酒道,“方才你说我要遇桃花时他就猜到了,那会儿他可还抓着我的手呢,做个暗示还不容易?”
沈如游笑得意味深长:“他现在还抓着呢。”
容焉慢慢看了他一眼,将手松开了。
陆云酒不动声色。

容焉的朋友不多,沈如游算是一个。
陆云酒不清楚两人是几时认识的,只知道在他认得容焉之前,沈如游已成了那人至交。
沈如游在江湖上有个称号叫做“鬼面”,原因之一是他极擅易容之术,若非他故意露出破绽,便是熟悉之人站在他身旁,也未必认得出来。原因之二则是他来去无踪,神出鬼没,令人捉摸不透。
当年的洛阳有两个无法无天的霸王,一个是罗绣,另一个便是沈如游。
容焉追杀梁双刀那会儿,沈如游恰好在灵水附近,不久飞鸽传书给容焉,告知他,梁双刀已在灵水镇住下,将要参加两天后的鉴刀会。
容焉看了信后咬牙不语,将纸折了随手扔到一边。
陆云酒问他:“梁双刀为什么要去鉴刀会?”这竟比逃过容焉的追杀还要重要。
容焉说:“因为他抢了父亲的一把刀,他此行便是去昭告武林,他杀了他,此刀已归他所有。”他沉吟片刻,“然而,这刀早就被另一人赢去了。”
陆云酒再问,他却不再说一句话,只是让他备好干粮,他们还有两天的路要走。
于是昼夜兼程,马不停蹄,终于赶在鉴刀会前到了灵水镇。
按着那信中所说去寻他,到了客栈,那门内却只见着一个美人,粉面朱唇,鬓发如墨,眼含秋水,端然坐在寒酸的客栈里头。
美人问他们来干什么,可是来找一个叫沈如游的人?
容焉点头,那美人却掩唇轻笑,嗔道:冤家,他就在里面,你们去找便是。
陆云酒当时还惊异万分,原来江湖上那个鬼面沈如游竟是这样一个风流的主。
然而他们一间一间找遍,都不见半个人影,沈如游竟像是悄无声息消失了一般。
容焉冷下脸,长剑抵在那美人玉颈上,问,沈如游到底在哪。
美人笑道:“我知道你不会杀我,你此行只来杀一个人,剑上也只会沾染一个人的血。”
容焉木着脸:“我可以换一把剑。”
美人却忽然发怒了,一脚踢翻了凳子,冲他们大喊:“你们傻!那浑人早走了!走了!”
容焉将剑稍稍移开一点,“他到哪里去了?”
美人冷笑:“我不知道,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,你不妨出门问问,或许别人就知道呢。”
容焉收了剑,“走罢。”
临出门时,陆云酒朝身后看了最后一眼,却发现,那美人已不见了。
“我若是你们,就不会信那女人的话,”路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憨厚少年,见他们出来便懒洋洋道,“一个字都不信。”
容焉没说话,陆云酒却忽然警觉起来:“为什么?”
“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,”那人笑了,原本慵懒的双目忽然锋芒毕露:“就因为我便是方才那个人。”
他伸手将人皮面具揭了,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。
面相生得极好,长眉寒目,面如冠玉。
当真是风流俊逸。
鬼面。
陆云酒想,这绰号当真适合他。
他为这转变而错愕,而容焉低吼一声,揪着沈如游衣领将他提离地面。
陆云酒见他神色痛苦而茫然,却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沈如游面色却极平静,手搭在容焉抓着他的手臂上,说:“我遇上一个人,他让我拖你们片刻。”停了一下,“你莫要生气,梁双刀逃不掉,那个人和你一样想杀他。”
容焉问:“谁?”
沈如游:“陆长平。”
陆云酒却似蓦然惊醒一般,颤着声音问,谁?
沈如游轻笑:“天水楼,陆长平。”

沈如游请他们去了茶楼。
“都到了洛阳,也不知找我喝酒,还是我从袖楼那听闻了消息,过来寻你们,不然错过了多可惜。”沈如游手里拈着白玉瓷杯,小二端了壶上好的乌龙上来,各式糕点摆了一桌。
自从三年前分别后陆云酒便再未见过沈如游,这个人在江湖游荡太久了,以致人们险些忘了,他生在洛阳。
容焉问他,何时回的洛阳。
沈如游想了想,“大约是两年前,我从扬州回来,然后在这里过了两年,前不久还出去了半月,不过之后,大概就会长住于此了。”
他说的轻描淡写,容焉心中却蓦然一紧,张了张嘴,还是没问出口。
陆云酒笑他:“江湖浪子可是要归隐了?”
沈如游指节扣着桌面,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。
“我在洛阳等一个人,他大约会来,也可能不会来了。”
容焉猛然起身。
“我去下面等。”
匆匆下了楼去。
沈如游失笑,瞧着容焉的背影,“陆小少爷,你看,他这人的心还是软的。”
“冬天的洛阳也好,也是洛阳。”沈如游说。
陆云酒想,客栈掌柜说的多好,若是他们赶上洛阳春日,定能看到牡丹倾城,游人如织。哪怕没有牡丹,二月的草长莺飞,也比这孤零零的腊月寒天好得多。
陆云酒十指交错,抵在下巴上,然而这样他眼中就不止容焉一个了。
还有这繁华的洛阳城,城里的人。
他得小心着,莫要让拥挤的人群扰了兴致,莫要让其他的事分了心,莫要让容焉嫌吵嫌闹。
沈如游问他,“你们要留几日?”
“再过两日就走了。”
“之后呢?去哪?”
“大约回容想山庄。”
陆云酒忽的想起容焉说要留他过年,当时他一颗心怦怦直跳,试图从那人神态语气里寻找端倪,然而容焉竟再无言语,侧身推开了门。
“也好,”沈如游道,又笑,“还能留有个念想。”
陆云酒摇头,“再之后我就回天水楼,日后相见便随缘了。”
沈如游但笑不语,陆云酒不愿再说,随意转了话题。
“你等的人去哪了?”
“盛京,他和另一个人去了盛京。”
他忽然沉默了,垂着眼睛,有些不像当初陆云酒认得的那个风流恣意的沈如游了,继而他又开口。
“陆小少爷,我同你不一样,”沈如游道,“我胆子小,不敢告诉他,也不敢去寻他,情么,拖得久了就迟了。我只能等,一天,两天,一个月,一年,没什么区别,他若来了我就高兴,他不来我就替他守着洛阳,也好让人知道,罗绣走了,还有个鬼面沈如游。”言罢自己又笑了,又像是舒了口气,端着那茶浅抿几口,再抬头时已恢复成原先神态,眉目清明。
因容焉在下面等着,他们并未多说,糕点吃了一半便下了楼,陆云酒说腻得很,茶也解不了。
走完最后一阶木楼梯,看到容焉倚在栏杆上,听到声音回过身来望向他们,眼睛微微眯着,一只花猫窝在他脚边,因他的动作,从酣睡中醒来,警觉而慵懒地眯起眼睛,舔了舔爪子。
“走罢。”陆云酒敲了敲他的肩膀。

第5章
鉴刀会在灵水镇外不远的一叶山庄召开,沈如游分给他们两枚玉牌,叮嘱他们挂在武器上,以显示他们也是受邀而来的客人。
陆云酒心思恍惚,依旧停留在那句“天水楼,陆长平”上面。
陆长平是谁?陆长平是他的父亲,是天水楼楼主。
然而他常使的是一柄长剑,如何会来鉴刀会,如何会想要杀梁双刀,如何又让沈如游拦住他们?
众多思绪连带着疑惑一同涌上心头,陆云酒木然看向身前的容焉,“你认得我父亲。”
容焉却摇了摇头,“不认得,但知道。”
话中似乎另有深意,然而陆云酒却耐不下性子去猜了,直截了当问他,“我父亲为什么要杀梁双刀?”
容焉回身,一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捏,“别多想,等到了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“陆云酒,”他又有些犹疑,“…算了,你总会知道的。”
一叶山庄里已聚了不少人,中央已搭好一个看台,便于让持刀者展示其武器。有传言说,江湖百晓生也在此。因此有人便说此次鉴刀会后,江湖兵器谱十有八九会变更。来人形形色色,山庄护卫们持刀立在一边,以免发生意外。
陆云酒环顾一周,并没有看到陆长平的身影,他待要再找,被沈如游扯住了袖子,眨眨眼,示意他跟着他走。
陆云酒下意识去看容焉,见他点头才抬腿跟着,假装没有看到沈如游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。
容焉在他手上轻柔而抚慰地捏了捏,示意他安心,手中的他人的热度稍纵即逝,然而这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他的犹疑与不安。
人群渐渐稀疏,他们在沈如游的导引下穿过庄子,最后停在周边一片树林里。
忽然有人唤他名字,“云酒。”
他一眼就看到了倚着树的陆长平。
在陆云酒的印象里,陆长平从未离开过天水楼,他每日打理楼中事物,简直一刻也不停息。陆云酒还为此担心过一阵子,然而无论他如何骗,陆长平也不肯出楼去,渐渐他也习惯了。
即便之前知道陆长平在这里,今日猛然见到了,依然是万分惊异。
“爹——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“来与一个故人道别。”陆长平面色平静,慢慢直起身子。
陆云酒注意到,他束了一个少年的发式,腰间悬了一把他从未见过的古刀。
旁有一人蜷缩在地,胸口处衣服已被悉数划烂,鲜血渗出来,显得惨不忍睹,那人左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垂向地面,软绵绵的,似是骨头都被人捏碎了,面色铁青,看得陆云酒心头一紧。
陆长平即便杀人也是一剑索命,从未这般残忍过,仿佛要狠狠地报复,要将所有的苦痛都宣泄出来,同时又极力忍耐着不取对方性命。
“云酒,过来。”
陆长平的目光在落到容焉身上的一瞬冷了下来,抬手让他过去,陆云酒不知怎么打了个寒战,竟后退一步,与容焉站在一起。
陆长平的目光便更冷了,方要开口,沈如游站了出来,温言道:“陆楼主,你莫要逼他了。”
“我哪有逼他?”陆长平被人截了话头,冷笑,“先前可是与他说好的,莫要结交容家人,如今他跟那小子在一起,给谁看?”
“然而----”
陆云酒下意识反驳,猛然顿住了。
他侧首看容焉,仔细地看,期盼地看,然而那人目光只与他相交一瞬,便移开了。
半晌,轻声道:“陆云酒,我是容焉。”
姓容名焉,而非李容想。
“容识是家父。”
“容识。”陆长平轻轻呼出一口气,“你是他的儿子,子报父仇,天经地义,我不拦你。”
“这人抢去的刀,本是我原先赢了去的,又在他新婚夜摔还给他,如今正好物归原主,”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梁双刀,嘴角弯出一个嘲讽的笑,“我与容识相识多年,不曾想他竟死在这样人手中----就算我为他报仇了罢。”
“陆楼主,”容焉动了动嘴唇,陆云酒被他声音猛然一惊,才发现他神色有异,不由猝然拽住了他的衣袖,他也任他拉着,慢慢道,“家父从不曾---从不曾-----”
容焉恍然想到儿时他问容识的话,他问,父亲爱谁?
那人揉着他的头发,道,爱容焉,爱陆长平。
他闭上眼睛,浑身颤抖,神色恸然,咬牙道:“家父从不曾----移心他人----”
连他母亲也只得他相敬如宾。
当日那一出好戏,容识饮了那酒,只以为对面的人是陆长平,还道是父亲允了他,欣喜若狂。
而陆长平快马加鞭从天水楼赶来,日夜兼程,却得了容公子新婚的消息。
怎么就突然覆了红妆了呢,谁也不知道。
往事羁绊,困着那三人,任谁也求不得。
陆云酒睁大了眼睛,茫然地看向他。
“我不恨他了,早就不恨了。”陆长平微微一叹,“只是他已有你母亲,旁的若再传出去----”
他顿住话头不愿多说,回身一指,“这人交给你,往后若是无事,莫要再见。”
言罢唤了陆云酒,要离去,陆云酒却死死拽着容焉袖子,躲着他伸来的手,轻轻摇了摇头。
无怪他如此,他从不知父亲竟有这样的故事。
容焉看着他,不说话,沈如游不忍心,拍拍他的肩膀,却欲言又止,尴尬地摸了摸头,一副想劝又不知如何劝的样子。
陆云酒道:“容焉,我是陆云酒。”
不是陆长平,不是任何一个人。
容焉点头,说,“我知道。”
他忽的目光移开,登时变了神色,叫道,“当心!”挣脱开他的手,顺势将他推开,反手抽出了剑。
梁双刀不知何时摸到一把匕首,猛然间一跃而起扑过来,容焉猝不及防,踉跄着后退一步。
他侧过身子,目光中迸出狠戾之色,左侧脸颊上划出细细一道伤痕,渐渐渗出血来。
梁双刀腿一软,复又跌倒在地上,伤处痛得他龇牙咧嘴,面容狰狞,仍旧放肆地哈哈大笑,“我道是什么,原来是两个断袖的老鬼,还有两个断袖的小鬼!死在你们这样的人手里,算我梁双刀今日栽了!”
容焉的长剑抵在他脖子上,“闭嘴。”
一剑封喉。
沈如游叹了口气,“杀人偿命,古来如此。何况他还自己找死。”
陆长平紧闭了眼睛,忽然叹出一声,“容识,天下谁人不识君。”

道别沈如游后,陆云酒问容焉,为何沈如游变了那么多。容焉说,沈如游没有变,他只是个痴情者而已。
陆云酒说,世上很多事本就如此,只是涉及自身时又另当别论。
走到半路,见到一个卖灌汤包子的,那些茶点容焉几乎没动,陆云酒便想给他买些来吃。
他让容焉在外面等着,自己去买。等了好些时候才买了一笼,出来却寻不到容焉了。陆云酒以为他先回了客栈,怕包子冷了便抱在怀里,加快脚步回去。然而那掌柜的说,白衣公子并未回来,他只见着他顺着路走了,不知去哪。
陆云酒猛然心慌意乱,他怕容焉就此回了容想山庄去,登时手脚冰凉,险些抱不稳怀里的包子。
掌柜的见他脸色苍白,忙道,你看我说的不清不楚,那公子没去马厩,你们的马还好好待着呢,公子说不定是心情不好了,出去走走,你且沿路寻着,这么大的人了,定然丢不了。
又试探地问他,吵架了?
陆云酒也是一头雾水,没有啊。
掌柜的见他心急,没再多问,给他指了方向,陆云酒抱着包子,一路问过去,连问了多人,才有一个说,见着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朝小酒铺里去了。
陆云酒又是一头雾水,容焉酒量并不算好,平时也只浅酌几杯,并不十分喜爱,怎么突然去了酒铺?
铺子里光线昏暗,人并不算多,陆云酒跨进去,环视一圈后看到了角落里的容焉。
那人左手撑住脑袋,俯身在桌上,见他匆匆过来,眯起眼睛笑得又傻又好看。
看来是醉了。
陆云酒瞥了一眼桌上剩下的那小半坛酒,默默鄙视了一下他的酒量。
他弯下腰,拍拍容焉的脸,“回家了。”
容焉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两道目光盯得他心里发毛,方要伸手去扶他,突然听他问了一句,“往日有诸多不好么?”
陆云酒愣了一下,动作停了下来。
他不知道容焉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,当日他随口一说,也没想到会被容焉记住。
“没有,”他摇头,“那是气话而已,你不必在意。”
容焉慢慢点头,又摇了摇头,“你说,往日诸多不好,何必去仿效。”
“容焉,”他哭笑不得,“我只不过去买个包子,你怎么就喝醉在这儿了。天下的酒,哪有你容想山庄的梅子酒好喝?”
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,怕给酒铺老板听见。
容焉盯着他笑了,“我请你喝酒。”
陆云酒原先从未见过容焉喝醉过,那人不过浅酌,抱着坛子喝的往往是他的,他不由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,仿佛是几日前的事颠倒过来,喝醉的人换成了容焉,只不过并没有一把剑指着他。
又听见一句话,容焉轻声说,“我觉得那时候挺好的…”
“只是结局不算太好,”陆云酒笑了,顺势坐在他身旁,“容焉,你这人当真矛盾,一面不愿意我去仿效,一面又说过往好,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
容焉扶住桌子,稍稍挺直了背。
陆云酒感觉到他的靠近,他没动没说话,等着那人开口,容焉捧过他的头,在他头顶上亲了一口。
陆云酒身子一震,头一抬,撞上那人下巴,容焉离他稍远了一点,陆云酒瞪着他,也顾不上痛。
他吓坏了,脸也红透了,哪怕在幻想里他也没想到过这个,连忙环顾一周,希冀着无人注意到这边,结果正对上酒铺掌柜炯炯有神的目光。
那边容焉垂下了眼睛。
陆云酒揉了揉头,叹息,“回客栈再说吧。”

第6章
陆云酒后来想,他当初是如何喜欢上容焉的。
想来想去却不得结果,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时刻让感情诞生,这是再正常不过,水到渠成的事。
他们不像容识和陆长平,日升月落,世上再无一个他。
他们离别后又会重逢。
假若当初他只是陆云酒,他只是容焉,他能不能留下他?
容焉亲吻他时,他怀里的包子落了一地。今日有多少奇妙的事,所有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事情都在此刻变得特殊而意味深长,陆云酒一颗心怦怦直跳,简直不能相信他一直以来所期许的,盼望的,胆怯的,不敢想象的,竟在这一刻近在咫尺了。
陆云酒扶着他回客栈,容焉不知为什么,一路默然无语,安静如同往日。
然而他毕竟不是个羸弱书生,自身大半的重量都压在陆云酒肩上,带得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,歪歪斜斜。
到屋里后反而清醒了些,好容易把人扔到床上,陆云酒本想下楼向掌柜的讨一碗醒酒汤,不料手腕又被那人拉住,顺势坐下来。
容焉眉头紧皱,似在苦苦思索些什么。
“当日离去…并非我愿。”
陆云酒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。
陆长平令他第二日便离开灵水镇,陆云酒既不愿忤逆父命,也不愿就此离开,那时候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好的结果。
他躲到一个酒铺里喝闷酒,喝得几乎躺倒在地上去,容焉寻到他,在他面前坐下。
昏暗的灯火映着他的面容,平添了几分暧昧之色,陆云酒醉了,眼前的容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,他壮着胆子问他,愿不愿同他一起游历。
陆云酒舍不得,容焉可舍得?
容焉一时无语,半晌柔声道,“明日我回容想山庄。”
“是了,父仇已报,你还留下来干什么?”
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拍,陆云酒满心的苦楚便似那酒一样,急需发泄。
“你不喜欢陆长平,因他夺了你父亲,我是陆长平的儿子,你可恨我么?容焉你恨我么?”他索性借了酒劲质问他,“李容想那般好,全是虚的假的,都为容焉铺路么?”
便是早些时候,他亲耳听见父亲往事时,也从未这么惶然无措过,他生怕从那人口中听得一个“恨”字,同时又想,他是陆云酒啊。
那晚他相助的黑衣人似乎已离得很远了,然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,李容想便是容焉,容焉便是李容想。
“你我都不该如此,”他道,“不该遇见,不该同行…”
最后仍旧没告诉容焉,他心悦于他,假使容焉不愿与他再有瓜葛,他说这些毫无意义。
他从没想到要哭,然而哭的感觉从两腮开始,又酸又疼,顺着鼻梁渐渐蔓延到双眼,他醉的意识模糊,却打定主意不能示弱,发狠地去擦眼睛,结果弄得袖子上湿了一片。容焉抓住他肩膀,似乎说着些什么,他听不清,也不懂,最后气了恼了一摔酒坛,撂下狠话。
“我明日在客栈等你,你若不来,往后就莫要相见了!”

陆云酒清晰记得当时的绝望和期盼,这是他所不愿忆起的,然而容焉却像是铁了心要同他讲这些,他不去捂他的嘴,就只好听着。
“…那日管家来寻我,告知我山庄有急事,我必须得连夜出发。”
“我向你道别,你不信我。”
“我不知道…你是如何想我的,然而…容焉从未变过。”
“那日我见到了陆长平,心很乱。”
“他们的事,我们无法左右,我也…恨不得。”
容焉的脸贴着枕头蹭了蹭,眉头皱起来。
“我在容想山庄等了三年,梅子酒留了三年,你总不来。”
“我又怕你不愿再见我。”
“我怕我们重蹈覆辙,怕你只当我是朋友。”
“怕求不得。”
陆云酒鼻子一酸,又想哭了,“你怕求不得?你怕求不得什么?”
离别那时容焉模糊不清的话语,此刻忽然清晰了起来,他看到容焉扶他起来,他们肩膀抵着肩膀,脸靠得极近,容焉不动声色后错一步,手虚虚环过他的腰。
他听见容焉说,陆云酒,容想山庄梅子酒极好,你若去了,我请你喝酒。
他说,陆云酒,你莫要多想。
他说,陆云酒…改日你不气了,去容想山庄罢。
他说,陆云酒,你回天水楼…好好的。

“沈如游错失了罗绣,人…总是求不得。”容焉目光渐渐失了焦点,“求不得之事,求不得之人,求不得之苦。”
他轻声道:“陆云酒,我不愿意…最后连梦也做不得了。”
说到最后一句,人已沉沉睡去。
“容焉啊容焉,”陆云酒眼泪流出来,笑着俯身亲了亲他的眉角,“我们都还没试,都还没试过,怎么知道求不得…”
他翻身躺下,仍与容焉并肩而睡,他慢慢将手移过去,手背碰着了容焉的手背。
“明日可不要忘了…”
他捏了捏那人手指。

容焉醉得快,酒醒的也快,陆云酒还没睡醒,他倒先起来了。陆云酒迷迷瞪瞪坐起来,与他大眼瞪小眼。
“你忘了?”
容焉把头别过去,说,“没。”
“那就得了,”陆云酒说,“我们摊开了说吧,容焉,我有句话同你讲。”
容焉正襟危坐,“你讲。”耳尖红透了。
陆云酒却又说不出来了,那句话别别扭扭卡在心里头,就算想了千百遍,当真要讲时又哑口无言了。
“我…”
容焉说,“陆云酒,我心悦你。”
陆云酒笑开了,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捏了捏,“我也是。”

于是洛阳也没心待了,到下午便与客栈掌柜的道了别,掌柜的不知发生了什么,只道他们还吵着架,一边又劝着,“年轻人么总是火气大,可莫要伤了和气啊。”说得陆云酒笑起来,“掌柜的,我们没吵架,只不过要赶回去过年了。”
掌柜的一拍脑袋,“可不是么,还有几天就到年了,再不回去就不成啦。等过完了年,再来洛阳,我还给你免酒钱。”
陆云酒笑嘻嘻答应,说好。
牵了马出城,陆云酒靠在容焉肩膀上往回望过去,洛阳的城门静静伫立着,有几队卫兵来回巡视,渐渐也远了。
“容焉,等过完年再来看沈如游罢,也正好能赶上洛阳十五灯会。”
容焉说好。
“然后呢,等天气回暖,再去扬州。”陆云酒捻了他一缕头发玩。
“好。”
“还有盛京。”
容焉偏头亲了下他嘴角,陆云酒推他,那人却道,“大庭广众呢,莫让人看到。”
又在那边亲了一下。

回到容想山庄,管家已把年货悉数置办好了,只等着庄主回来过年。
几个小仆玩心重,买了一堆的烟花炮竹,时不时偷几个出来玩,被管家训了一通,改放到了安全的地方。
令人惊喜的是,沈如游竟也到了,说袖楼那群家伙没意思,整天念叨着罗公子怎么不回来,念得他耳朵都烦了,又嫌一个人冷清,索性过来找他们。
自打容焉成了庄主以后,容想山庄还未这么热闹过,年夜时,一群人跑到山坡上放烟花,映得天空都是亮的。陆云酒盘腿坐着与管家喝酒,一面说着笑话。
沈如游溜溜达达到容焉旁边,说陆小少爷可真好啊,若他是个女的,指不定多少人想娶呢。
容焉瞟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手里捧着一壶梅子酒,又给那人送了过去。
沈如游嚷着瞎眼,颇为失落地走掉了。
然而事与愿违,十五之前,天水楼来了封信,让陆云酒速速回去,信中说得语焉不详,他们将信看了五六遍,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。
陆云酒不在意,弹着信笑嘻嘻说,若是陆长平当真不愿意,大不了他与容焉一同逃了。
反正江湖天大地大,自有他们容身之处。
容焉叹了口气,只叫他路上小心。
陆云酒走了以后,山庄又趋于冷清,小仆见庄主整日皱着眉头,也没心思玩了。容焉开始几日倒不觉得如何,算着时间,陆云酒大概还在路上,过了五六日开始想念,等过了小半月,陆云酒一封信都没传过来,他便心急了,每日对着梅花吹笛子,对人冷言冷语的。
管家吓了一跳,怪不得最近梅花落了这么多,怕都被庄主吹秃了,把在后院饮酒的沈如游拽了过来让他劝。
沈如游喝得迷迷糊糊,见了容焉蹦出来一句话,“陆小少爷该不会是被逼婚了罢?”
说得容焉心头一紧。
第二日,那桌上横着根玉笛,人不见了踪影。
容庄主快马加鞭到了天水楼,一问才知道,陆云酒现正在藏书阁里待着呢。
一直等到午时,才见人从里面打着呵欠出来。
容焉闪身过去,陆云酒见了他还惊异万分,“你怎么来了?”
半点也没有被逼婚的样子。
“你傻啊容焉,我爹才不会这么做,沈如游的话你也信?”陆云酒听了笑得打跌,直戳他的脑袋,“只是父亲有了退隐江湖的意思,让我先学着处理天水楼事物。”
然而沈如游有些话还是说的很对的。
容焉点头,塞到他手心里一个物什。
陆云酒问,“什么?”
“定礼,”容焉说,“陆云酒,做容想山庄庄主夫人罢。”
陆云酒笑起来,摊开手一看,手心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,上书:相忆今如此,相思深不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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